Ulric

癫者




癫者


【当日新闻:病院里今日凌晨丢失了一位患者,院内规定:未摘除脑叶者禁止离开病院,请发现者立即将其遣返。】


这个城市的疯人院赫赫有名,因为任何撒泼打滚的人,只要被认为是疯了送进去,第二天就乖乖坐在床上,穿着泡得发白的病号服,木讷地盯着石灰墙壁,再无多少抵抗。

这是病院最引以为豪的手段,异类被制服——生活再度回归安静和祥和,人人喜笑颜开。小孩子也把这里当做乐园。


他是要在今晚实行摘除脑叶的手术的,可是本应上岗的大夫喝大了,他捡起酒瓶,酒精的味道让他感到眩晕,它的度数过高了,他想要呼吸呼吸新鲜空气,双脚不住地迈向未锁的门。他走出大门,走到月色下,走到河边,看着自己在河中穿着病号服的身影,突然想不起自己是怎么变疯的。好像有一天,自己的父亲指着自己说:“你这个疯子。”紧接着邻居大妈凑着热闹说:“对!你这孩子真的疯了。”然后街道旁的人、上下层的人,还有路过的人都一起涌过来“该送他去疯人院啦!”

于是他就来到了这里,没有挣扎,没有痛苦,每天早上晨练,享用酸黄瓜早餐;中午午休前享用酸黄瓜午餐;下午在院子里放风,在太阳落山前喝一碗白菜汤。

只是他找不到人讲话,大家都行动迟缓,幸好没人来催,只是到了点就关门,某个冬天好像有人就这样冻死在外面,第二天被扔进了河。


他想着想着,突然拔腿就跑,穿过河岸,跑到城里。



他找到了一个类似于精神病院的环境——一所医院,他恍惚间走上九楼,是产房,他将额头贴在婴儿室的玻璃上,一位护士亲切的走过来:“哪一个是你的孩子?”


他转过身来,张开嘴,因为情急而泪流了。

“没有什么人是什么人的孩子,所有的孩子都不属于他们的父母——他们只属于他们自己的命运。”    

“你说什么?”护士吃惊了。

“我看见他们的未来。”    

“你看见什么?”

“混沌初开,清浊黑白,在浩瀚天地间萌生尘埃。”

“更迭兴衰,是非成败,千万年轮回着浮生百态。”

“我看见他们将死于刀,死于枪。死于车轮,死于癌,死于苦心焦虑,死于哀毁悲恸,死于老。我看见他们的小脸被皱纹撕坏,他们的骨头被忧苦压伤。    

  那善良的护士忽然失手,将针药打了一地,襁褓中熟睡的婴儿们同声哭了起来。 



他走向春天的郊野,在一朵花儿旁边俯身。

一个孩子蹦跳着走过来,看了他许久,突然忍不住大叫起来:“你到底对着一朵花发什么呆呢?太傻了!”

“嘘——我在听花说话的声音,正如同我听你讲话一样。”

“可它并没有生命,与我不同,我是活生生的存在,你怎么能把我和一株植物相提并论!”孩子恼怒地喊道。

“我眼前所有的一切都是生命,都是自由的生命,没有任何的约束。于我而言它们是一样的。我听到花种冲破泥土的声音,花蕊孕育而生的声音,以及花瓣打开一瞬间的“嘭”响。”


孩子气鼓鼓地走了,山上有人在奏乐,他们准备把一整片草坪都夷平,作为新的party场地。




癫者走进一家餐馆,什么也没点。


侍者端给顾客的午餐餐盘里有穿着很考究的两只苍蝇,正发出着特别别聒噪的声音,争辩着自己存在的证明。

顾客看也不看,拿起餐具就吃了起来,一口接着一口,吃饭仿佛也只是例行公事的一部分。


“小子,坐在那干什么呢!不消费就快点滚出去!”老板在收银台大叫起来


“消费就可以停止你的吼叫,是吗?”


癫者从口袋里掏出钱,掷在油腻腻的桌子上,在老板诧异的目光下走出了店门。


“买你食物里所有的苍蝇。”他转过头说道。


“我了解游戏规则,只是为了置身于游戏之外。”







癫者在一座寺庙前驻足,他走进大门,看见一整排跪在佛像前的祈祷者。


他在那些人身边坐下“真的有神明吗?”


“有的,有的。”一个中年男子喃喃道,“我的女儿还在等着神明保佑…”


“请问您的女儿——她怎么了?”癫者问道。


“她躺在病床上很久了…就快死了,所以我每天都来续香火。”男人低下了了身子,几乎将整个人溶于地面了,他的鼻子贴在冷冷的尘土里,他的脸孔因而平板得像一张拙劣的画。 

癫者站起身来,眉目微垂,他看见匍匐于佛像前祈求的众生,也看见藤蔓和青苔一点点侵蚀佛像的眼睛,慢慢模糊了。


他不禁垂泪,既而落寞地转身走了,如果神明连自己都不得保全,又何德何能护这些渺小的生灵呢?





疯人院的院长来了,带着绳索和从员。


“逃走的癫者,我们要把你抓回病院,你可把这条街搅得一团乱!”


癫者缓缓地抬起他澄净得令人心彻的眼睛。


“为什么我不能在这城里?”    


“因为癫狂的人只应该跟癫狂的人在一起。”   

 

“那么,让我留在街上——因为这里全是癫狂的人。” 

   

“你应该住院。”    


“我们的城市就是病院。”    


精神病院的院长一跃而上,想要绑住他,但癫者把反而绑住了院长,并且把他交给从员。从员们看都不看一眼,便把胡踢乱打的院长架上车,带他到他自己所开设的精神病院去。




癫者在海边徘徊,在草地上边走边哼着歌,他的声音辽远而宽漠。吸引了群众围观。

“你在唱什么呢,癫者?”

癫者没有回答,只是轻轻摇摇头,歌声的意义向来不在于歌者。

众人这时才得以冷静下来细细端详癫者的样子,他看起来分明像个白暂干净的少年。

有个孩子从人群中钻出来,抱住他的脖颈,“你真的是癫者吗?”

癫者沉默了片刻,开口道:

“我曾经是,因为人们都说我是。”

“我想我现在不够资格了,因为我说我自己不是。”

他站起身,把孩子抱起来,在他的额头上留下一吻。

“做个癫者也好,不做也罢。

“记得做你自己就好。”


众人哗然,拨开癫者的手臂,急着抢救那孩子。



人们有好些日子不见癫者了,疯人院依旧在红红火火地开着,只是曾经的院长穿着病号服,扒在铁门框上大喊着“致我们伟大的自由!”

他明天就要接受摘除脑叶的手术,可惜的是他身后迟缓的患者无法对他的呐喊作出任何回应。


癫者决定离开前的那个晚上,大约凌晨两点半,他依稀想起曾在这样一个夜晚,自己鼓起唐吉坷德的勇敢,对着身前空气大声宣战。

他的生活就此成为了一场不需要礼赞的狂欢。


而现在,喧闹变成默剧的时候。

安然的沉默,黑夜的温柔。

癫者觉得自己是时候离开了,持续癫狂的药剂不足以支付下一个夜晚的荒唐。

他明白自己给不起,于是在破晓时分,迎着闪烁微光的黎明,转身向山里走去。



第二年春天,花开得特别茂盛的时候,有个女孩说在澎湃如海的花丛中看见过他的脸。


“真的是他的脸?”有人问道。


“我不知道,我定睛看时,见花不见人。”女孩说。


于是有好事的人去看那片花海。


可是,当他们赶到的时候,连那片花海都不在了。




当,再度毁灭后,一切变更纯净。


从开始,到永久。





改编自:张晓风老师的《癫者》,有些地方实在合适我就没舍得删,直接引用了原文。


像疯人院,但又偏了些。


希望喜欢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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